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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评在何处陷入困境

1999-09-02 来源:光明日报 黄毓璜 我有话说

相对于八十年代的“反思”潮、“方法”热、“著书”年,九十年代的文学批评令人沮丧地失却活力和激情,以“导游”、“桥梁”、“磨刀石”、“清道夫”……来比譬批评的角色位置和价值功能,已然愈见似是而非愈见遥远奢侈,现状为文学批评的尴尬做出了全方位的写实:雷霆万钧的“新闻发布”使批评不可向迩;快乐的大众毋庸什么金针引渡;作家仿照福克纳、海明威们并以远甚的轩昂气宇傲视、鄙薄批评,连批评的从业人员也兴味索然、倦怠不已,出现批量的流失和分化;至于批评需得“扶贫”似地加以倡导、需得服膺民事法庭的“公正”和“裁决”,也从逻辑前提上指向批评的无拳无勇、积弱不振。

这一切原不该成为黯然神伤的理由:在一个媒体肆虐、炒作盛行、认同世俗并抗拒理性的情境中,文学批评需得迎接却毋需迎合,没有来由跟不相干的做派比赛非文学的威力和效应;没有义务从百分比上做出大众的应接和许诺;没有必要从作家那里获取生存权和认可证。批评处境的尴尬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事,我说的是:要紧的是批评自己的生态,批评的困境要求着自身的反省。

探究批评言说的困境,大体可从“说什么”、“怎样说”上窥测到一些消息。多年来批评一直在说,先前跟政治社会调情着说,后来相继向西方的现代、后现代借话来说,很有些跟“科学”调情的味道,再后来又杀出一支,呈现回过头来奔向我们古典的趋向;至于目下的众声喧哗、中西杂语,虽说昭示发展,埋设契机,预期很可以乐观,只是现状却十分扼腕,很容易使人想起劳伦斯,想起他说过“有些先人应该被我们诅咒”这样的话,“因为他们已经把该说的话说尽了”。对于批评的言说,劳伦斯的话自然不是首先从说的可能而是首先从说的需要上做出了启示。说的欲望使我们不断寻找着说的可能,柳暗花明的生机和山穷水尽的危机便常常在这寻找中发生。

就二十年来的实践看,一个明显的现象是,批评在视野拓展中对于文学本体的偏离。我们不断扩展着说,说来说去说了许多却始终匮乏属于文学自身的话题。八十年代中期,我在一篇文字中不揣冒昧地指称:文学刚刚摆脱政治社会学的羁缚,又急急投靠诸多科学公国的门庭。原是针对彼时创作实践而言,现在看来,用于跟创作空前一致、空前同步的批评也许更为相宜。

无所不包的泛文化情结诚然极大地拓展了批评的视界,文学批评向着哲学、经济学、文化人类学、心理病理学、两性社会学等领域富有成效的延伸推进是有目共睹的,但同样有目共睹的是:周边话语的繁富与本体话语的抛荒同在,需要重新创构的文学话题很大程度上遭遇冷落弃置,批评管天管地却懒得过问文学自身的管理。批评学科与“科学”被等量齐观,跨学科的“占领”发生“被占领”的异化,“拿将过来”采取了“投靠过去”的方式。批评在夹缝中存活,在非文学的放逐和准文学的阐释中疲于奔命。文学由局部迁徙演成整体裂变,要求逐层选择和凝眸个案,从放眼其外部的广泛联系和内在的矛盾颉颃中观测时变,我们却不以为耻地敷衍塞责,在眼花缭乱中长期游移,在不接壤的文学飞地上信马由缰,在不及物的理论高空玩虚弄玄。八十年代的陷入“科学主义”,陷入跟文学极少关涉的科学释义和图说,或则以文本对应科学的理论框架,或则对丰富的文本实施风影捕捉和大卸切割;九十年代的进一步走向实用,走向大众和物欲的趋同,或则在人的自然性上椽木求鱼,或则在历史图谱乃至社会风尚中沙上建塔;都在不同程度、不同方位上偏离文学而沦落自身。

当下关于批评资源匮乏的慨叹,实际包涵了建构的觉醒和呼唤。在这种慨叹和呼唤中,比较容易看到的是不需外部具体指令的批评无法离开自身的律令和规范,却常常容易忽略“律令”和“规范”的历史生成性;比较容易革命性地抗拒和排它,却艰于建设性地经由独立与超越营构属己的自由心灵。批评者个体没有自己的批评史甚至没有一个坚定的立足点和坚实的观测点,仿佛批评自己并不重要,无须思想的支撑和实践的提供尽可以陶乐于跟创作共沉浮;仿佛每个批评家都掌握了十八般武艺,什么都说、什么都能说,凑着说、结伙说,游击地说、总结着说。这种一切都说的游转和说向一切的膨胀大不实际,在没有范畴的不着边际中进入“学术”,在没有思想归属的“先在”和理论“预设”下进入话语,批评的失范可想而知。失范的批评面对失序的创作,注定了批评话语八十年代的“豁边”和九十年代的“萎顿”。

实践中的另一个重要现象是,批评在方法的转换中,跋扈的取代意识阻绝了内质互补从而也阻绝了创新的可能。跟“说什么”上的“扩张”相应的是“怎么说”上的“取代”。前者以包容的姿式,注重学科的相关性原则而忽略文学批评特殊规律的构设,批评漂流于“文化研究”的汪洋;后者以不断抛掷的态度,沿着“进化论”实施“淘汰制”,在营谋方法神话时取消方法论的对话。

貌似多元格局的批评,实际上批评的思维一直在“二元对立”中运行:精英批评与大众批评,人文精神与世俗认同,中心话语与边缘话语,宏大叙事与个人叙事,以及结构与解构、启蒙与沟通等等。问题不在话题转换,“转换”是批评得以丰富和发展的通常途径。问题在于话语欲望的膨化或退缩,历史理性的皈依或反叛,往往使我们热衷以偏概全,无视对象之间的联系,世俗认同必以取消人文关怀为前提,边缘话语可以离开中心话语而存在,个人叙事能够宣告宏大叙事的陈旧,沟通意识须得排抗启蒙精神而确立。理论批评一味对着干,强劲着一股非此而彼的换代情结,非关扬弃而不断抛弃,无所增添而不断失落,丧失融通因而丧失于新建的可能。在频仍的取代中批评家不断改弦更张的事司空见惯,同一个理论批评家可以在几个年度内“变脸”似地把自己抛掷几次。

批评实践中“主义”和“口号”的宣判也许更能说明问题。包括把现实主义捺进它的畸变时区,然后宣判它的背时和可恶;包括勉为其难地把后现代列为“主义”,然后宣判现代主义的谬失和终结;包括齐刷刷地以“后”字当头、“新”字领起的口号,不断煞有介事地宣判划时代的告别和诞生。这些宣判挟带成形、不成形的观点构成的罢黜运动愈演愈烈。一系列的“非”、“反”之举罢黜着陈旧和刚生,也罢黜着自己和文学作为自律自足领域的无可规避的题义和必须面对的话题。痛快淋漓的罢黜之后是批评左右见绌的尴尬,自然不是没话可说,话总是在变幻着絮絮不已。只是从说文学和文学地说这种要求看过去,言说者很有些语焉不详和血不归经,一如写作者非不知怎么写乃写过之后不知写了什么,批评者也往往不是不知道怎么批评而是批评之后却不知批评了什么。难怪理论批评界在“突围”的表演中不时伴随“回到”的呼声:“回到古典”、“回到文本”、“回到深度”、“回到常识”以及“回到意识形态”、“回到马克思”等等,使人难免会从“任何理论话语都有它的复活节”这一巴赫金的名言中生发品味。

不能否认各种批评模制之间存在的对抗性,只是这里既不存在取代的可能,通常也不存在“先进”与“落后”的指涉。对于批评的发展西方学界有一种概括,认为在历经过以作者为核心的社会历史批评和以作品为核心的文本批评之后,已经转向以读者为核心的反应式批评。应该说,这样的界说从趋向上大致符合世界格局中批评的进程。我们的批评似乎也乏新可陈地与之一一对应,做出了快速的跟进和急切的追踪。只是我们在执其一端上青出于蓝、从批评态度和批评策略上更加决绝于互补关系。一方面,“快速”使我们丧失从容而浅尝辄止;以作者为核心的批评仅仅局限于心理学、语言发生学几个部位的概略,以作品为核心的批评一头扎进“技术”而至于不论文本何说,以读者为核心的批评则以边缘和大众的发派了事。另一方面,“跟踪”使我们与批评的主体建构无缘。在表现主体、对象主体、接受主体构成的文学活动的结构链条上,理论可以取不同的支点、不同方位立说做论,批评却不能把方法论认做方法,它对于资源的借助,不说从对象的照察中融出新机,至少应该是一种视界的融合和融合的视界。从这个意义上说,批评的运作并不栖息于规约之中,而是超然于规约之间,批评借助和选择方法论并非机械搬用,应该表现为以出新为旨归以综合为途径的创造性运用。

批评在皈依浮躁时尚中背弃文学的生命特质,也是实践中很为暴筋露骨的突出现象。时尚以当生的乐趣、以失落的轻松显示生存的诱惑,这跟抗拒沉沦、保留内心净土的文学存在天然对抗。由于经历文学沦为政治附庸、陷入庸俗社会学的历史,更由于商品现实对文学的负面影响,求“边”、求“俗”成为文学最大的时尚。非“中心”、非“主流”的走向作为救治积重难返的一种过正矫枉不失意义,对于文学走出深陷的误区和逼仄的胡同乃至回复本体、回复差异的补益也为实践所证明。但是,一则当“求边”表现为对于“中心”的“回避”,文学就无异于“回避”了作为社会存在的“人”的话语,“回避”了作为整体的“人”的相关审视和批判;再则,当“边缘”、“世俗”差不多取而代之成为新的“主流话语”,躲避崇高、亵渎神圣、消解价值、否决意义成为新的时尚,文学就从另一端陷入误区并偏离自身,文学的狂欢和游戏以牺牲文学的生命特质为代价就不可避免。

文学批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或可说于今为烈地对此采取了沉默或认同的态度,说是助长了某些倾向亦不为过。以社会学批评为浅薄,为低能;以剥离社会属性的人性追求为高妙,为深刻;以跟主流意识形态对话为旁门,为歧路,以时尚和浪潮的追逐为激进,为前卫。这里形成着批评与创作的共谋,一方面“打马过桥”,从生成机制、承传机制、表现与接受机制以及与之相应的价值观和方法论上,淡出“社会”,漠视形象、情感、情境这样一些文学固有的要义;另一方面“屎里觅道”,近于诡辩地张扬一种非价值的价值、反意义的意义,以“彻底革命”来断送“生命”,以“一无所有”来标榜“拥有”,在动辄言“类”、言“代”、言“派”的鼓噪中制造着无物之阵的幻影。

思情阙如、个性湮没、创造力亡佚的幻影中,显赫着一批潮流批评家,时兴着跟潮流混沌成一片的批评。我们紧缺批评潮流家和跟潮流拉开对视距离的批评,加之争而有论、论而有争的风尚极度衰微,理论批评悬置、混淆了太多的基本问题:比如,在何种意义上界定文学的属人性、精神性、终极性?在何种层面上认可文学的私人性、宣泄性、世俗性?不是要求非此即彼抑或亦此亦彼地结论,而是要求理论范畴和学理约定。设若批评只剩下对于存在的合理性的解说,只剩下无边的认同和永远的跟踪,那么,它的万劫不复就实属咎由自取而莫可奈何。

批评的走出困境,很可以从“我所批评的就是我”这一提法得到启示。从情绪层面以及其它不相干的层面理解这句话是浮泛的。它包涵的要点不是别的,恰恰就是批评的可能性的问题,这是一个需要“解困”的问题,包括批评者人格力量、学术精神激扬的可能性,这个原本不成问题的问题,通常因为社会总会出示“合理化”了的要求,更因为某些要求常常内化为自我制控的“精神动力”,而显见出并非可以径直诉诸勇力且并非可以一役毕其功的繁难掣肘。同时,我们需要知识也需要智慧,需要学贯中西也需要学有专攻,需要自我开拓也需要自我节制。在一个理论全面推进、学理不断增值、知识连锁爆破的时代,我们的会通适变也许还得在“有没有搞错”的反躬上多多留驻,我们应对狄德罗们当年的要求乃至面对严肃的学校导师对后辈学子的要求,也许还相当犯难,但这不要紧,因为任何批评者个体,原不该奢望包打天下,能够做的就是“说自己”、“自己说”的努力;况且,一个活着的批评者“自己”,其生命力并不先在于“自己”,“自己”只是在言说中不断创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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